一
东风至早,梦转纱窗晓,扶落蔷薇枝上少,惊起数声啼鸟。
遥闻两个黄鹂,啼鸣百啭弗知,倘有子期释解,春踪欲隐迟迟。
一首旧作,调寄《清平乐》,取晚春意境。昔日填就之时尚在寒冬,朔风凛冽,欲透衣背,思念旧日晚春初夏之暖,戏填此词,一蹴而就,词语平淡,花费寥寥数分钟而已。
纽约的冬天几天前悄然忽至,温度骤降,亦是寒冷难耐。每每这样时节总喜欢宅在家里,做一些安静的事。最近闲暇之余,常常在网上观看一档益智答题类节目《中华好诗词》。在当今时下浮躁轻俗、消费情感、收视率至上的电视环境下能够出现这样一档弘扬国学的安静之地,良心之作,实属难得。
一直深谙词是小道,诸多业余爱好之一而已,从没当真,也确未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当成一门学问来研究。但是深知填词作诗若想脱俗入雅,背后需要积累一定的文学素养和国学功底。近几年来虽自觉稍有进益,但仍难入上品。自己曾做了一个玩笑式的论调,今人沉迷诗馀,妄入上品之条件有四——有时间、富金钱、多才情、肯钻研,说白了就是富二代+学霸+文艺青年,凡人难当,从今上推,最近符合条件的也只有清初纳兰容若一人而已,拿着康熙御前一等侍卫级别的俸禄,舞弄的不是刀剑,却是文墨。
填词要懂格律,这是基础,但是一直不提倡作诗填词一定要使用至今仍奉为经典的平水韵。这就好比我这样一个普通话流利的北方人无端地要励志学习一种生涩难懂的南方方言,于己于人全无用处。古人作诗用的就是自己口中的语音和语韵,文言一致,并没有刻意学习字韵,所谓平水韵不过是后人对旧时唐人语韵寻章摘句的总结,是对消逝方言的一种考古和记录。过于把古韵奉为经典,用一种已经死了的语音和平仄规则作诗,反而是舍本逐末,没有明白格律的本质,长此以往只会造成传统诗词的死而不僵,终成寻章摘句的点缀之物。古人发明的格调规矩是对诗词理论框架式的规律总结,目的是让诗歌读之更美,这些规则随着时间检验渐成铁律,但并没有要让今人教条式得连已经淘汰消失古音方言都迂腐继承,泥古不化。作诗填词追求句之清丽,结构天成而已,而不是踯躅于“看”、“望”等字在古韵中究竟是平是仄这样酸腐不堪的行径,所谓“不以词害意”正是如此,中华诗词中为得奇句冲破格律的名篇亦不胜枚举。诚然,现代汉语失去了入声,失去了古格律抑扬顿挫之美,但是我还是提倡使用新韵,沿袭格律,这样才会给古体诗带来新的活力,得以发展传承。古典诗词于今,需要革新。
但是诸君不要误会,我提倡使用新韵,并不是说应废除旧韵,甚至是某些妄人所谓的不遵格律。个人观点,古韵古音虽已失传,但是就像历史词句一样存诸先贤旧作之中,默默地记录中中华文明五千年的精华和神韵。旧韵是欣赏中华古典诗词的必备工具,不懂它,不会叶韵,根本无法透彻体会古诗韵律之美。比如柳三变的《雨霖铃》、李易安的《声声慢》脍炙人口,情景真挚,但是如果不懂仄声韵,你可能永远不能体会其真正的韵律之美。试想,一篇形神皆美的韵词,失其形而惟剩其神,二者不可得兼,岂不惜哉!
古人作诗,用的是自己时代口耳交流的词句语法,描写比兴的是亲身经历的事和物,这些于今大多皆已作古,埋藏在故纸堆。如今时代的新生事物又大多为外来词汇,或通俗得难以入诗,写作传统诗词更是难上加难,说到底,还是要归结于传统文化在当今的一种断层。常常看到今人的一些“词作”,生堆硬砌,全无平仄、对仗概念,徒增笑耳。又有幸看到某些大师写就的“新诗”,过于朦胧,以我水平难以领会欣赏,于我眼中只是分了行的不足百字的病句流水账。填词作诗,一字千金。自己想作诗,就要先多多赏读先人的诗作,开阔眼界,不然只是井底之蛙而已。“腹有诗书气自华”,想做音含山水的俞伯牙,先要成为一个聆音善听的钟子期。在我看来,对于古典诗词及传统文化,大家更应该做一名能够“释解”的子期。
个人电子原创书画作品,为入画,此处“蔷薇”改为“桃花”
二
之所以在开头放上一篇旧作小词,是因为一个有趣的经历。
几年前的一个暑假,回国数月在家等待签证,无聊间将一些旧日词作放到网上以会诗友,其中也包括这首。不想偶遇一名“高手”,上来就对这首词大加挞伐,信誓旦旦地说所谓“扶落蔷薇枝上少”是源自“枝上柳绵吹又少”,“惊起数声啼鸟”是抄自“惊起一滩鸥鹭”,“遥闻两个黄鹂”就是“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露骨抄袭。最后,还颇自以为是地将结句“倘有子期释解,春踪欲隐迟迟”中的子期说成与春踪无关,笃定是啼夜月的子规的误笔。
在肯定这位“懂词帝”高中语文水平之巩固的同时,心里颇有些厌倦他的轻浮和无知。但还是耐着性子向他解释到这其实是一首应和词,是为了应和一首同名词作: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原本希望给他留个情面,用这首词压服住他,没想到他还是不依不饶,在一番对于两首词呼应不明显的一番评论后,居然开始放肆地批评起原词来,说什么所谓前词写的景致不多,单一景物没有真情实感,只在黄鹂身上下功夫,用了大量的笔墨,却仍无趣味……
这时,我真的是有些恼怒了,回了一句话:请注意言辞,前词的作者不是我,是黄庭坚。
之后,真的再没有之后了,这位“懂词帝”在留下一句“黄山谷诗好词不行”的惊人言论后消失在网络的浩海之中,至今再未见过他……其实现在想想,我那时也有点小闷骚,潜意识里推测他必然会说出这些贻笑大方的话来,却故意装作谦卑不点破,心里颇有些助纣为虐的态度。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黄山谷若泉下得知他的这篇堪称《清平乐》压卷规格的词作遭到今人如此雷人的嗤点,会不会真的“前贤畏后生”。
一首戏词,以试子期,却意外检验出不少高调充数的南郭君,高山震谷,声闻十里。其实,生活中类似这样的事着实不少,一些掌握着话语权的妄人,往往肆无忌惮地说着些谎话、错话、狂话、妄话,掺杂在真话、好话之间,有时真的真假难辨。这些话听得多了,如果不够自信,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真是自己那里出了问题。
从容弹罢阳春曲,对月长吟觅子期。欣慰,子期还是有的,生活中也是。也许,就是正在读着这篇文章的你。
最后附上截取自一位诗友为开篇那首词写的一点评论,于我,是颇和吾意的子期之论:
“黄山谷词在词首提出一个疑问:春归何处?通过这个疑问展开全词,景物描写着墨不多,只描写了鹂声,将黄鹂拟人化,通过声动蔷薇的侧面描写,将鹂声的婉转描写得淋漓尽致。声音随风远去,问春无果,引起人无限遐想。
作者和词紧接黄山谷原词,上阙化孟浩然《春晓》二句而来,浑然天成。“东风至早”交代晚春时节,扣题。“扶落蔷薇枝上少”形象地复刻了原词晚春将逝之景,将黄词中未描写之“春去”场景补全,相映成趣,以鹂声作结结束上阕,再次呼应黄词,引出下阕对黄词的应答。黄词中的氛围只“寂寞”二字,有伤春寂寥之感,知音难觅之叹。和词下阕用意巧妙,用两只黄鹂互鸣代替黄词单鹂孤鸣,意境渐起,顿解黄词“寂寞”之意,将黄鹂拟人,巧妙解答黄词留下的“伤春”疑问,作者以黄山谷知音的身份自居,解答鹂声,表达了心心相惜之感,慰藉之情。
若黄词表达了寂寥伤春,知己难逢之意,作者和词恰到好处,以知音子期自居解答原词留下疑问,确实和词中的精品。黄山谷若知百年之后作者的知音之答,定然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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